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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吞服烏肝並兔髓,換盡塵埃舊肚腸」

社交媒體時代的兩張肖像照

李士傑,《數位時代》2018年四月號專欄

對佐格伯的慈悲凝視

INSIDE 網路雜誌 3 月 8 日刊出 WIRED 雜誌關於臉書的一篇報導,標題叫做〈Wired 本月封面:滲入 Facebook,與世界一起動盪、苦難的這兩年〉。[1] 單獨只看這個標題恐怕會令人困惑:這兩年是發生了什麼事,讓臉書跟世界一起動盪與苦難呢?

事實上這是一篇 WIRED 雜誌二月號的封面故事:深入臉書組織內部,訪談臉書五十一名現任或前任員工的深度報導。原始標題 “INSIDE THE TWO YEARS THAT SHOOK FACEBOOK — AND THE WORLD” 中沒有苦難,是撼動(shook)而非動盪的也不是「臉書與世界」,而是被撼動的臉書,以及同樣被撼動的世界。這篇文章標題的另外一個版本叫做「臉書地獄般的兩年」;它的副標題是 —「一個充滿困惑與防衛心態的社交媒體巨人,如何引導自己落入災難,以及馬克·佐格伯如何嘗試要修好這一切」。

在過去兩年間,社交媒體開始重新被從各種角度檢視其問題。幾十億使用者每天生活於其中,一度領導世界、連結整個地球的英雄,提出終極解決數位落差的基礎公益計畫,卻在假新聞爭議裡,被用來當作關鍵傳播感染錯誤認知的管道;在「通俄門」(Russian Gate)事件中,被視為讓俄國特務伸手影響美國民眾總統大選投票的關鍵媒介之一。

最初馬克·佐格伯對於臉書被指控介入總統大選嗤之以鼻,認為這種想法很瘋狂;到後來被指出被濫用、操控的證據痕跡後,決心要「與人為善」,改變用戶首頁「動態消息」的演算法,流通更多親友訊息、更少粉絲專頁更新情報,付出「利潤減少、人們使用臉書的時間減少」這樣的代價也無所謂。

WIRED 雜誌的封面是一張佐格伯的照片合成肖像畫:佐格伯額頭上、側臉帶著血跡、眉尾貼著繃帶,扭著頭試圖表現出「一切仍在控制中」的細緻神情。[2] 相較於這十多年來他的公眾形象,這是一種截然不同以往矽谷菁英、年輕的世界首富行列成員,統治著數十億使用者,用絕對客觀的數據治理新媒體帝國,而且是多少年輕人創業偶像的面貌。按照 WIRED 專題作者 Nicholas Thomson 與 Fred Vogelstein 的說法,他們所聽到的臉書故事是:

…雖然每個人說的故事細節各不相同,但基本上都在說著同一個故事:一家公司,和一位 CEO,當他們終於發現到自己的平台、以各式各樣的方式,被人們用來為惡的時候,他們的「技術樂觀主義」已經被徹底輾碎。2016 年美國總統大選相關的一切,震撼了臉書,甚至其後的餘波蕩漾,讓臉書坐困圍城。在經歷了一系列外部威脅、防衛性的內部算計,以及虛假地採取行動,拖延了臉書結算其對於其在全球事務與其用戶的心智中影響力;與在這個故事的最終章節下,該公司最真誠地、彌補與挽回影響力的企圖。

WIRED 二月號的文章刊出之後,引起來相當大的迴響。美國國家公共廣播公司(NPR)、許多的平面媒體,甚至連 reddit 網路社群都做了節目專訪作者的後續報導。

新創公司與資訊科技如何創造了過去的二十多年的繁榮面貌,透過網路改變了全世界;但是從一開始建構數位烏托邦的基礎勞動問題(《網奴》[3])起,這種改變就同時帶進了數位落差、失業、文化衝突、價值等種種問題,深深地影響了整個世界。在科技創新的風潮下,過去一直是這樣的改變「理所當然」的數十年:彷彿只要青年人有著創業精神,傳統的資源鬥爭、種種困難就能夠被甩在身後;新陳代謝的「理直氣壯」,擁有大型跨國資本的國際團隊,宛如內建不證自明的正當性,來介入在地媒體與內容的資源爭議。

那張帶著血跡、很難相信竟然會沒有馬上擊倒對手的馬克·佐格伯肖像照,正是代表著這種複雜的心情轉變,以及「技術樂觀主義」的黯然倒下。

英國紳士的演說

另外一張照片,充滿自信的 Cambridge Analytica 42 歲執行長 Alexander James Ashburner Nix 帥氣地對演講的觀眾演說的肖像照,從過去幾個月開始已經成為公眾的焦點:是另外一張社交媒體時代的「公共臉孔」。因為這家公司攫取了臉書使用者至少超過五千萬筆的個人私密資料,在未經任何個人用戶同意的情況下,進一步加工針對個別使用者設計提供訂製訊息,影響他們的認知與最終的選舉投票行動。

Cambridge Analytica 這家「全球選舉管理機構」,自身就是一個「點擊誘餌」(clickbait),本身就是一個心理戰的形象產品:既不劍橋,也不只做分析。現年 28 歲加拿大籍、熱衷政治的年輕英國自學資料專家 Christian Wylie,當時加入選戰公司 SCL 並在 Alexander Nix 的引介下,由 Breitbart 新聞網主編 Steve Bannon 拉攏保守派避險基金金主 Robert Mercer 投資一千五百萬美金,成立 Cambridge Analytica 介入美國與各國的政治選舉。

他們為了要讓 Steve Bannon 巴農感覺這個團隊與劍橋大學有關,所以取名叫做劍橋,甚至在劍橋附近臨時租整個團隊來扮演公司運作。同時這家公司不只分析所取得的社交媒體資料而已:其母公司策略溝通實驗室(SCL)擁有軍事部門,跟各國政府合作,簽署合約推動社交媒體上的「滲透活動」,影響民調或大選、公投等投票結果。在英國 BBC Channel 4 的紀錄片中,側錄到 Alexander Nix 自誇其母公司如何以散佈「訊息」等方式,「介入」了奈及利亞、肯亞等國超過 200 場以上的選舉。

Christian Wylie 是這場資訊戰爭戰場前沿的最新一位「吹哨者」。他在一年多後離開 Cambridge Analytica,在跟衛報記者 Carole Cadwalladr 揭露的過程中,他承認自己錯了,後悔創造出一個資訊時代的科學怪人 — 就算違反保密協定,他也要出來揭露所發生的一切。他所意識到自己在幫 Steve Bannon,這位後來進入美國白宮一度擔任幕僚長的極右派激進人士,打造專屬的心理戰機器:

「…那跨越倫理界線的,是你在玩弄整個國家所有人的心理,然後沒有取得任何人的同意,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在發生這件事情。」

Alexander Nix 已經被撤職,臉書也面臨了鋪天蓋地的批判聲浪;跟原本的兩年相比,接下來的真相揭露,恐怕會讓「地獄般的兩年」這些形容詞相形見絀。在大西洋的兩岸,從國會到媒體所有聲音都在關注這個重大的資料醜聞。社交媒體成為心理戰軍事武器的應用現場,自己本國國民的民主生活、遠方的各國政治大選,都成了這個武器實驗與應用的第一現場。

對著黑鏡自我凝視

最近的中國關於「社會信用」的新聞喧囂塵上。人們熱切地議論著相對自由的幸福與可貴,卻忘記科技從來不是能夠被拘禁在國家疆界內的瓶中精靈,而是在權力、資本與公民覺知及意識之間角力與平衡的「訓練有素的狗」。失去了那心中的底線,我們與我們所創造出來的社會、社會裡面的種種機制,隨時就會變成千里之外、殺人無形、囚禁人們的工具。

在西方社會有著接力的一位又一位的年輕吹哨者,讓我們知悉了在舞台後端,誰在撥弄牽連著傀儡的絲線。而我們,還在很遙遠的地方,凝視著我們自己的黑色鏡面,企圖要再看清一些真實的面貌。教訓是:倘若我們還是維持著對科技的天真素樸態度,低度資源與不切實際的樂觀期待,會創造出什麼樣的結果?其中一個可能是,將會創造出一個又一個不受社會控制的科學怪人。如果不主動的務實介入,我們最終會面對社交自動化的根本問題:一個人性沒有底線的人類農場,與新型態商業模式的自動提款機。

註解

  1. INSIDE 報導:〈Wired 本月封面:滲入 Facebook,與世界一起動盪、苦難的這兩年〉
  2. WIRED:WHAT HAPPENED TO ZUCKERBERG? HERE’S HOW OUR MARCH 2018 COVER WAS CREATED
  3. 博客來書店:《網奴:揭開網路工作的真實面貌》